自立秋以来,这帝都的天气是越发的寒了,而这奢华气派的相府之中便是最低等的洒扫婢女,也换上了锦缎做面的精致棉衣。
故而在这帝都中人人都说,做个寻常百姓还不如做相府中的奴婢。
可殊不知我这相府的嫡出二小姐,却渴盼着有朝一日可以离开这里,这个囚我十五年的牢笼。
我虽是小姐,在这府中却比不得一个婢女,其他公子小姐在这府中确是锦衣玉食、前呼后拥、好不气派,而我却独自一人被安置在这相府中最偏僻的地方,与那些最为低等的洒扫婢女同在一处,可比起她们,我却仍是差得甚远。
一年到头,不要说衣裳了,便是饭菜,也是馊冷而难以下咽。
这一切并非无缘无故,只因我生来便异于常人。
眉心的曼珠沙华印记,让我出生便被父亲请来为我赐福的高僧认定是不祥之人,是由地狱红莲业火之中浴火重生之人。
今生若未过及笄之年而死便为厉鬼。
可而今母亲仍是父亲最为宠爱的妻子,而我却已是被他们所弃的女儿。
母亲在这府中的地位和父亲对她的宠爱并未让我的待遇有丝毫的好转,反而成了旁人用来嘲笑我的理由。
可我没有办法,我这个不祥之人,被弃之女,如今虽还活着,只是因了那位高僧的一语,我才得以苟活于世十五年,而今我已然十五岁,便是及笄之年,只待我生辰之日一到,便是那位高僧为我推算出的断命之时。
我不甘就此赴死,可如今我却逃不了,而一个月之后的生辰便是我唯一的机会,是生是死全在于此。
我着一身单薄的春衣,抱臂立于窗前,一阵冷风袭来,寒意刺骨,果真这秋日一到,天便是越来越冷了……
母亲的侍女前来这偏僻之处寻我之时,我尚未做完我分内的活计,正是形容疲惫之时。
还未容我喝口水、歇息一下的功夫,那侍女便颇为不耐地唤我上前,未及我开口便将我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语气颇有些轻鄙道:“二小姐,夫人命奴婢带你走一趟,请吧。”
生了我又弃了我十五年的母亲,而今日却是我第一次见她,幼时我或许还曾幻想过有朝一日母亲能够来看看我,或是父亲能够明白那高僧所说尽是胡言,将我接回去,可我等啊等啊,由懵懂等到及笄等到的却只有一室的冰冷,侍女仆妇们的嘲笑戏弄。
试图逃走过,试图反抗过,可带来的不是自由,是越发艰难的生活,渐渐地明白自己的处境。
如今,那日将近,所有的一切或许在那一天都将迎来一个终结,而父亲和母亲也必定会在此时做得滴水不漏,即使在这生辰过后我突发急病暴毙的消息在这帝都中传来,他们也会是痛失爱女的伤心父母,而永远不会有人知晓,我是被亲生父母杀死的。
若我的结局果真如此,那何其可悲,何其可笑……
而我如今唯一能做的,便是沉住气,让所有人相信我是一个可控之人,才能为自己赢得生的机会,故而我腼腆一笑道:“那就有劳姐姐领路了。”
年幼之时,我曾对母亲的形象有过诸多的幻想,猜测她的面容是否与我一般无二,她是否是温柔和蔼,可这诸多对于母亲的想象都在真正见到她的这一瞬尽数崩塌,虽说我早已在这十五年的等待之中渐渐放下了期望,停止了对母亲的等待,可这一切的心理准备都抵不上这一刻她对着我宛若冰霜的秀丽脸庞、目光中刺骨的厌恶和恨意。
这一刻,我突然感觉我仿佛正处于四面空无之地,而千千万万的冰箭自四面八方朝我刺来,我避无可避,被扎得千疮百孔,所有的热气四散开来,我剩下的只有彻骨的冰冷。
原来作为母亲的她,其实是恨着我的,我本还存着一丝希望,兴许母亲只是因为父亲的缘故,不能来看我,哪知,她原来也是把我当做一个弃女,一个存在着就会影响她地位的弃女。
如此,便更不能指望着她此番能救我,说不定,她比父亲更期望着我能早些消失。
而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更是印证了我的猜测,她慵懒地倚靠在美人榻上,由着侍女服侍着坐起来:“虽说你生来是个不祥之人,可怎么说到底也还是我的女儿,还是这相府的二小姐,及笄是件大事,你父亲和我都觉得应该要好好为你庆祝一番,你也要上上心。”
“是,母亲。”我诚惶诚恐地聆听她的教训,恭敬地行礼。
她听到我的回话,用似是很满意的语气道:“你能理解我的苦心就好,今日就不要回去了,我会命人为你在这院子里准备一间卧房,让兰香把你的东西搬来这里,这段时间你就同我一起住吧,我会命人去请宫里的嬷嬷教导你礼仪,再请人教你歌舞,你生辰那日万不可有差,丢了你父亲和我的脸,可听明白了?”
“是,母亲。”我又盈盈一拜,期待而又恭顺。
“如此便好,兰香,带二小姐下去休息吧,其他按我的吩咐去做。”母亲说完,便叫贴身侍女扶着进了内室。
我却就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她的背影,高高梳起的发髻上插着精致奢华的珠钗和金步摇,那步摇上由大小不一的圆润东珠穿成的穗子随着她优雅的步履一晃一晃的,一下一下地却像是打在我的心上,让我想起了从小到大那一个个痛苦难挨的日子,而如今,这一切结束得这么突然,让我感到有些茫然。
我早已不抱期望的事情如今就在我双手可以触及的地方,而我此时却清楚地明白我不能伸手抓住这一切。
因为这不过是父亲和母亲让我放松警惕的手段,多想相信这一切。
可现在还不是放松的时候。
想到这里,我的眼神慢慢变得坚定,是的,现在还不是时候。
我无法寄希望于亲人,因为他们要我死,那么,便只能靠自己,就像一直以来的那样,自己护着自己。
接连几日,果真如母亲所言,她请了宫中的嬷嬷前来教导我礼仪,又找了有名的歌女、舞姬、琴师来教我才艺,甚至是教我识文写字的先生也请了来。
要我无论如何也必须专精,可给我的时间却只有一个月。
而这个中原由,旁人不解,我却是心知肚明。
相府的嫡出二小姐,本应是养尊处优、藏在深闺、悉心教导长成,像是我的大姐那般的大家闺秀。
而我,却不过只是挂了个名头的卑贱之人。
莫说相府的嫡出小姐及笄,便是寻常人家的姑娘及笄,也是一件大事,相府就更不可能一切从简,届时必然是王孙贵族云集而来,我这相府的嫡出二小姐又是十五年来头回露面,旁人必定是更加好奇。
若是我不能展现出相府嫡小姐应有的样子,反倒是行为粗鄙、礼仪不周、无才无能,恐怕不仅是我会沦为这帝都权贵口中的笑柄,就连相府的家教也会受到质疑,会影响到相府中其他小姐的声誉。
母亲和父亲自然是不会让这种局面发生,便会对我加倍用心。
可说来也是奇怪,若是一般的女子,在如此这般的情况之下,必然无法达到母亲的要求,而我却是不同。
无论是礼仪还是琴棋书画亦或是歌舞宴乐,皆是一遍即会,重复上两三遍甚至能娴熟过母亲请来的这些歌女、舞姬、琴师,就仿佛我本就精通无比一般,就连教习我的一众师傅也是惊奇不已。
不过恐怕这些事早已传入了母亲和父亲的耳朵里,倒不知他们听到这些会作何感想,又是否会坚定了杀我之心。
一切,我尚还不得而知。
很快便是生辰的前一天了,相府中张灯结彩、奢华非凡、鼎铛玉石,金石珠砺,下人们个个忙得人仰马翻,而我今日却成了这府中最是清闲之人,此时正是略施粉黛,在下人们的簇拥之下,坐上了小巧精致的马车,前往莲花寺还愿、祈福。
说来奇怪,我分明自小便当作下人养大,如今也不过只是做了快一个月的小姐,现在感觉却没有任何的不适,反倒是十分习惯了。
思及此,我不由得在心中耻笑自己一声,不过才做了快一个月的小姐,还真把自己当成小姐了不成。
明日便是了结一切的时候了,自此以后无论是小姐还是奴婢都将会消失,明天以后我只会是一个最普通不过的人,没有任何的称号和头衔。
我渴望变得平凡而安宁,可命运却还是和我开了个玩笑,我希望成为平凡之人,它却偏偏要把我拉到人前,成为瞩目之人,成为众目睽睽之下的人。
马车晃着晃着就到了寺门口,我踏着脚凳下轿,一抬眼边看到莲花寺门上金光闪闪的匾额,乃是当今圣上亲手所题。
足见这莲花寺所受的圣宠之重。
我大姐长我两岁,当年父亲母亲为她举办笄礼的前一天,她也是来此处还愿、祈福,而那是由于父亲母亲对她的宠爱。
而对我这样一个不但不讨喜,还身负不祥之兆的女儿,让我也来此祈福,有的怕就不是宠爱了。
这是做给外人看的,证明他们十分喜爱我这个女儿,证明他们不曾刻薄、苛待于我。
而此番陪同前来的除了侍女仆妇之外,跟着我的还有母亲的心腹兰香。
说是陪同照顾,实则不过是监视罢了。
这是我第一次离开相府,自然不知道接下来要怎么做,便只能全靠着兰香来打点一切。
许是府中早就与方丈定下了要来的日子,小沙弥通报一声以后,便直接将我们引入了一处禅房之中,而这禅房正是这莲花寺中的方丈慧济大师所居之处。
这慧济大师看起来是个极其和蔼之人,可当他看到我的一瞬却愣怔了片刻,随即有些失态地盯着我额心的胎记看了半晌,又仔细地瞧了瞧我的长相。
半晌竟惊异道:“可问施主额心这彼岸花之印如何而来,可是胎记?”
兰香也有些许疑惑道:“确是胎记,大师,可有甚不妥?”
我本以为慧济大师会说出如同我出生之时判下我命数的高僧一般的话。
哪知,慧济大师却道:“此乃凤凰之兆啊!”
他此言一出,不只是兰香,便是我都愣了片刻。
这不是大凶之兆吗?又怎会是凤凰之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还不等我说什么,我便先兰香一步问道:“大师所言当真?”
慧济大师颇为肯定道:“出家人不打诳语,老衲所言句句属实。”
“大师莫怪,非是我质疑大师能力,只因我出生之时,曾有僧人断过我这胎记,只言这乃是红莲业火焚烧烙印而成,乃是不祥之兆,必定会惹得家中不宁。而今日,大师却说这胎记乃是吉兆,小女一时难以置信,还望大师勿怪!”我恳切解释道。
若是如此,我又何须费尽心思只为保得自己周全。
“确是如此!施主乃是凤凰之命啊!”慧济大师道。
此时,还不待我询问更多,便听闻禅房之外小沙弥清脆的叩门通报之声:“方丈,即墨公子来了。”
慧济大师敛了敛方才有些不稳的情绪道:“施主千万多加保重!”
我不做声地点点头,而身旁的兰香则是有些若有所思的复杂神色。
我与兰香本打算辞别了慧济大师,先去向佛祖祈福还愿,再在这寺中的竹林里随便走走就回府。
哪知尚未从蒲团上起身,那位即墨公子便最近推开了房门进来,本是一脸的笑容和随性,可下一瞬却发现这禅房之中还有旁的人在,便敛了笑容,礼貌而客气地对我微一垂头,算是打了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