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军终于到达姑苏,这座进进出出无数次的都城,夫差头一遭,迈不动身。从前,这座城里,有他心心念念、牵挂之人。如今,母妃、季子、父王,接连离他而去……一个个至亲的离去,使夫差这棵大树,如被削断了树根,空荡无力,风一吹,随时会倒下!夫差无力地闭着眼。新得的王位,全无吸引力。那朝朝期待的王冠,已然没了当初心目中的光华!夫差,他不知道自己活着的目标是什么了?
夫差默默伫立在城门口,叔雍上前轻声提醒道:“大王,走吧!”
夫差听惯了叔雍唤他“殿下”,初一听,还有些不适应他的改口。夫差一瞥,发现周遭百姓惴惴不安地望着他,有期待、有惶然、亦有……怀疑夫差清楚,他匆匆登上王位,臣民百姓尚未能信服!想到这儿,夫差深深吸口气,父王打下的坚实江山,他不能让它变成荒原!从今日起,他的责任更大,担子更重!
夫差轻轻扬鞭,羽影驮着他进了城。街道上,楼宇屋台如旧,却是少了些生气。穿过一道道熟悉的街坊,王宫,出现在视野里。那高耸入云的谯楼,向世人展示它的不凡与威仪。
“参见大王!”宫门口的侍卫认出了他,齐齐向他行礼。
“起来吧!”夫差面无表情道。
“谢大王!”
夫差随机一瞥,发现侍卫们比平时更加尊敬,甚至还夹着几分惶恐。是了,他不再是太子,而是吴王了!于他们,自己比从前有更多的威仪!夫差不知道喜还是悲!多少次,憧憬中的王位,不是这样的。想像中,自己成为吴王后,有更多的治国理政之计,有更大的抱负,而不是如今这般,让人生出距人千里之感!不,这不是他想要的!可他想要的,究竟又是什么呢?曾经清晰的脉络,此刻已模糊不清了!
婧云身着男装,扮成侍卫。她见夫差默然无言,亦暗暗伤怀!正欲开口劝慰,夫差蹬紧马鞍,径直走在王宫石道上。婧云与叔雍见状,赶紧跟上。王宫的一石一木,皆如从前。那昭德殿前的石兽仍威风凛凛,展示着王权的至高无上。夫差在此略微驻足凝思,便朝德阳宫而去。
一踏入德阳宫,夫差就被熟悉的气息包裹。苑前的紫藤,长得郁郁葱葱,将假山上的湖石遮蔽得严严实实。池子里,锦鲤听到动静,敏捷地游动。当年,他与季子亲手植的君子兰,叶子变宽了,变多了,默绿中泛着油油的光泽。夫差以为会睹物思人,会更加悲伤。不曾想,一进入宫门,就有回家的感觉。在这儿,他似乎嗅到季子余留下的形影,慰藉着他这颗孤冷凄然的心。
婧云自然是极熟悉的,她迅速换好宫装,打点起居,宫人们进进出出,匆匆忙忙不失有序,她们都在为新王的居所忙碌着。婧云端来午膳,央求道:“大王,您几天没好好吃东西,多少进些!总这么饿着,身体垮了,怎么办?”
夫差未加理会,婧云见他一脸冷漠,不敢多言,放下膳食,悄悄退下。出门时,看到叔雍站在廊道,四目相对,在对方眼中看到对夫差的关切。面对叔雍眼中流露出的期盼,婧云无奈地摇摇头。叔雍悄悄探头往里望,只见夫差独自站立在殿中,他便继续守在门外。
夫差走到窗前,倚靠在季子生前常坐的位置,紧闭双目。数日来,只有这片刻闲静,方是他得以憩养的。就这样,夫差迷迷糊糊着,似睡非睡。不知道过了多久,婧云推门进来,门轴声吵醒了他。夫差揉揉迷乱的眼睛,问道:“什么时辰了?”
“戌时了。”婧云放下手上的食盒道。
“竟睡了近三个时辰?”夫差有些惊讶。
“您这些日子太过劳累,睡久些是自然的。奴婢做好晚膳,瞧您睡得沉,没敢打搅,饭菜都热过三回了。”婧云仔细地摆着碗筷。
“现在天气热,凉了无妨。太热了,反而吃得冒汗。”夫差饱饱地补了一觉,精神头好了许多。清醒之后,方觉饥肠辘辘,便拿起筷子,痛快地吃着。这段时日,头一回,这么有食欲!用过膳,体力恢复如初,夫差步出殿外,已是三更时分,弦月躲藏着云层后,时隐时现。微风拂面,让夫差清爽不少,他凝神思忖着,自己接下来须做的事。
夫差独自站立在宫苑,脑海里翻腾着军力、户粮、财物等等一诸要事。从前他是统领精锐的太子,除了战场打胜仗,一切给养无须来操心。如今,所有一应杂事,皆需他一一调度衡算。这千头万绪,实在让人费力伤神!
当天色泛起稀白,夫差方觉些许困意,他回到寝殿,和衣而卧,将就眯睡。再次醒来时,天已大亮。晨起,太阳很晃目,夫差一睁眼,就瞧到榻旁的妆台,他从怀中拿出季子小像,它的裙袂被压得有些凌乱,夫差小心翼翼地整理平顺,将垂落的发丝挽成髻,所有的,一如季子从前。
宫女们早候在寝殿外,听到动静,端着铜盆、擦面巾等鱼贯而入。洗漱毕,桌上摆着婧云精心为夫差准备的早膳,花样繁多,看得出,她是穷尽心思,让他多吃些。自从回到德阳宫,夫差胃口将近复如从前。婧云见他吃得多,脸上不由自主地漾起笑容。看夫差的神色,平静许多,婧云心中忐忑,她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这位主子的心事,从来只有季子才能摸得清。想到公主,婧云又不免暗自神伤。
方才用完早膳,稹总管遣人来禀,请夫差到昭德殿,说是有要事回禀。夫差虽有一番猜测,却并未多问,依言前往昭德殿。刚迈入殿门,就瞧见先稹捧着一个红漆檀匣,庄严肃穆地站在殿中。在他右方,大将军伍子胥缠着白纱,悲伤地立于一旁。同在的,还有掌管姑苏城邑的濮央和几位朝中重臣。显然,有重大事情交待!
见夫差进殿,先稹恭敬地躬身禀道:“大王,先王遗旨,请大王阅视!”
夫差听到“遗”字,不禁起了悲意,他极力控制情绪,尽量平静道:“念!”
先稹将檀匣递给身后的侍卫,打开匣盒,取子一方绢帛。他将帛书抖平,道:“先王遗旨!”
“儿臣恭聆王旨!”夫差立即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