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康郡主府。
满席佳肴美酒,时至深夜也还未动,桌边围坐的人脸色都不是特别好看。
秦珲理了理衣袖,端起面前的酒盏,尽量心平气和地道:“小王爷,当前的局势难道你还看不清么?”
年钰扭过头看他,又平静地扫过桌前的每个人,道:“难道诸位看得就够清了么?”
“陛下年迈,疑心加重,太子中庸,难道他会给自己的百年之后留下这么多后患么?安南世子被招为驸马,安南王府已不成气候,您觉得平王府还能留到什么时候?诸侯将相,他只待一一铲平,为大宣的未来作打算。”
“呵……”年钰嗤笑一声,“栗王与陛下是亲生父子,血浓于水,何必尽信谣言互相猜疑?”
陈决翼:“谣言?小王爷以为大殿下的生母刘氏不过一个疯子,如何能闯进太仪宫行刺陛下?二殿下为何会突然想去打猎最后失足从山崖摔落?”
杜绍道:“小王爷不必纠结,我们并非要说服你助王爷一力,只要你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就可以,更不要再寻思着传信给重相,待王爷成就大业,定不会忘却了平王府的好。”
“……如果不成呢?那蔚田、龟寿等岷江东岸的百姓岂不白受罪?”年钰站起身,手支在桌子上,不无嘲讽地道:“你们以为你们有多大的本事能掀起多大的浪来?就算你们能瞒天过海就能瞒得住重彧?自不量力!”
舔了墨汁的狼毫在手中转了个圈又回到原味,重彧咬了咬笔头,思索片刻后按着记忆中的在纸上落笔。墨汁滴落在纸上晕开了个点,他在旁边潦草地写了两个字。
“龟寿”
重彧换了支细些的笔,标注上各地的官员,将龟寿与蔚田连了起来,又在虎跃峡个虎跃涧连了起来。
年钰身体抱恙,卧病在床,明冶烃还在回来的路上,因为过节城兵们都被放回家过节了,所以河道开凿一事暂缓——这也是让重彧最不解的地方,这件事由重彧全权接手,没有重彧的允许自然是不能随意停工的,而重彧从离开到回来都没有接到任何一封请示的信件,也就是说这是年钰自己的意思。
重彧将笔扔进洗砚中,溅起水来。
与此同时,授九靠在椅背上,敛了眉眼,房中没有点灯,暗处里的一双双眼睛盯着他。
“请方主早做定夺,给阁主回信。”
指尖上转着的笔一顿,又若无其事地继续。
“他让我给个期限……十年,就这样。”
“……方主,开不得玩笑。”
授九坐直了身子,定定地望向他们,“你们看我像开玩笑的样子么?”
“方主,您这样我们也不好交代……”
“有什么好交代的?”他拾起桌上的桦茸纸,上头是工工整整的一页字,授九恍若未见地将它扔在了地上,“什么事等我交了这趟差回去再说。”
“方主……”
“行了,要不是看你们是我的人,你们以为你们能在这里站多久?”授九收了笔站起身,“有时候我真不知道你们到底是我手中的一把利刃,还是他派来监视我的眼线。”
屋里一时没了声响,九方将各自低眉敛目就要隐匿在黑暗中,却见授九忽然一抬手,“屏息。”
两息时间后,授九推门而出,直接拔身而起落在了屋顶上。
一抹身影在掠过屋顶,逆风而行,往远处而去,授九望着那个起落的身影逐渐皱起了眉,眼帘掀了又落。
还没近龟寿半里,空气中俨然已经是一阵腥臭味和铁锈味,重彧面色更加凝重,无声无息地落在了城门上,整个龟寿县一览无余,隐没在寂静之中,是那种死寂的静。
重彧掠下城门,顺着主道往中心走,周遭的静在这个时候体现得更加淋漓尽致,除了角落里窸窸窣窣老鼠等的动静,他就只听得见自己的呼吸声和脚步声了,再夸张些,他似乎都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了,而空气中的腥臭味已经浓重到令人作呕,其中又一股刺鼻的味道。
又往里走了些许距离,远处开始有了隐隐的光亮,重彧眯了眯眼才让自己看得更清楚,幽蓝色的火光悬在半空中一晃一晃的,大概有人手这么大,而在火光照亮下是一小队人,无声无息地跟着火光的引导一般往城门的方向去,皆是面戴怪异面具,青面狰狞,怒目圆睁,手扶在腰间的斩刀之上。
重彧跑两步一跃上了屋顶,趴了下来。待那对人来到他的正对面时,他才完全看清楚这是一行身穿黄金甲的人……或许不能称之为人,他们说是在走着,但脚根本不着地。
“啧啧啧,活见鬼……看来这这龟寿县是真不简单……”重彧嘀咕了一声,支起身子打算起身离开,却突然一转弯往旁边一仰身,几乎同时,他原来趴身的地方插上了一只短箭。
“重相大驾光临怎么也不通知在下一声,真是有失远迎。”下面不知何时站了一队人,也是身着黄金甲,面具覆脸,手中端平了弓.弩瞄准了屋顶上的重彧。
重彧拂开被风扬起的墨发,“阁下这份礼重某就已经盛意难却了,再……艹,你们能不能换个位置瞄?!”
“重相何必来蹚这浑水,安安心心地待在京畿不好么?”领头之人忽然轻笑了声,“好奇心会害死猫,你看,你现在不就用自己做了一个证明么?”
随着那人抬起的手,重彧听到了弓.弩上膛时机械碰撞的声音,他的手不动声色地摸向后腰,“我一介命官丧命于此,上头不可能不怀疑,只怕阁下的大业要有所耽误。”
那人歪了歪头,“这个么……等到时候再说吧。”
数十只短箭同时射出,与此同时重彧将手中的东西往地上一掷,浓烟四起,顿时生成了一座厚重的屏障,挡住了众人的视线,一股呛人的味道也跟着钻进了人群里。
“明冶烃,你以为披了皮我就认不出你了么?”
——“这是什么?”
“塞了火.药和硝石粉的石弹。”
“做什么用的?”
“关键时刻逃命用的。”
重彧不知道有多感激授九塞石弹时在旁边掺合的自己,更感激自己怂恿授九朝。塞了几个加分量的给自己留作保命。
待浓烟散去,领头之人摘下了面具反手扔在地上,俨然是还没能赶回来的明冶烃。
“王爷,”旁边的人双手捧上一个东西,“找到了这个。”
是个半弧的空壳子,明冶烃指尖摩挲过饱满的一面,上面用隶书镌刻了个小小的“重”字。他将空壳握进手中,“又是授九,顺风向倒是让他占了便宜……传令下去,全城戒严,通缉重彧与其党羽。”
死寂数月的龟寿县似乎一夜之间又活了过来,燃起幽蓝的火焰,光照城外数里,划一的脚步声没有持续过多久就是混乱的兵刃声,一柱红色的焰火冲天而起,仿佛舔到了九天之上,散去时凭空出现一朵灼灼无双的红莲,业火逼人,然而下一刻就被千万支羽箭射散,星火四散,化作满天星。
“王爷,城西粮草被烧!”
“王爷,城东军火库被炸!”
“王爷,刚发现重相踪迹,他一人杀进了城南兵营,损失严重!”
明冶烃脸色逐渐难看,“全城通缉重彧,凡遇其不必回禀,格杀勿论!”
锦康风月府,最高的角楼上,明烁拢了拢披风,耷拉下眼帘,打算回去歇下,转身的瞬间,天边绽出的红莲映红了他的半边脸,却又在瞬间消逝,但足够了。明烁眼睛微微睁大了,伸手揪住了身旁属下的衣领,声线阴冷地道:“你不是说栗王还在回来的路上么?那又是什么?!”
“属下、属下不知道啊……属下接到的消息的确是栗王还没过岷江……属下真的不知道啊!”
明烁手中用力,将人直接推出来护栏去,他望着那极速下落、将成鬼的人,眼中连怜悯也没有一丝,“你留着去和阎王解释吧!”
满地鲜血,死不瞑目,及回头就被溅了一身血、愣了一头的伏肆,“谁啊?这么缺德?!”
恕贰抬头,看到了片衣角,“应该是明烁。”
伏肆略一挑眉,道:“哟,年龄不大,脾气不小,这孩子最近又吃什么上火了?”
恕贰转身看向龟寿县的方向,“应该是出事了。”
灯火与晦暗。
兵乱与鲜血。
待脚步远去,光照不到的巷子里才穿出一丝声响,重彧靠着粗糙的墙壁滑坐在地,他伸手按了按手肘关节上的伤口,溢了一手心的血,他喘了几口气,然后撕了衣摆胡乱绑了上去,暂时止住了血,不至于最后失血过多而亡。
休息了片刻后他开始分析眼前的局势,明摆着的明冶烃是铁了心地要造反了,只待京畿人力散去,他便领兵西上。他先前查看过,粮草库里的粮草都大多是从京畿运来的,都打上了标识,那么虎跃峡和虎跃涧被劫的粮草只怕就是被送到了这儿来,也就是说山贼水贼之所以如此嚣张,全靠明冶烃给他们撑腰。
那秦珲他们在这之中扮演又是什么样的角色?还是说他们跟这件事没有关系?
重彧纸着地站起身来,拍了拍衣上的尘土,瞥了眼巷子外,转身抬步,几步一跃,双手攀上了墙头,借力往上一跃,不带停留地翻了过去。
他要去县令府。
持剑的士兵蹲下身,伸手抹过地上混杂了尘土的血迹,捻了捻指尖。
“王爷,还是热的,是……”
“是重彧,”明冶烃漫不经心地走进巷子里,用剑尖扒拉开地上的一窝虫子,露出一小滩血迹,“他体质招虫蚁蛇鼠,就是因为他的血有股甜味和腥味。”
“王爷,追么?”
“追?怎么追?”明冶烃又往深处走了几步,听到这话,摇摇头道:“重彧的轻功远在我之上,就连父皇也说他的轻功是我们之中最好的。”
他折身走了出来,剑尖指地,眼眸转过两转,道:“点一百人守住城内四角,一百人留守兵营,剩下的人全部重兵埋伏在县令府外半里。”
“……七月二十八,重相与九钦天二人至蔚田,平小王爷押送粮草药物至楠丝,我等几人商议,望王爷小心行事……七月二十九,重相有意开凿河道疏通水患请王爷定夺……八月十二,重相九钦天启程回京,平小王爷留守……找到了。”
这便是明冶烃与几地官员勾结的证据,也不枉跑这一趟。重彧将手中的信卷起揣进怀中,心底明白,他能想到的,明冶烃自然也能想到,所以他得抓紧时间离开,然后想办法出了龟寿县。
他胡乱将地上的书拾起塞到书架上,转身离开,手就要碰到门的一刻,腿先不小心碰到搁花瓶的木架。
“啪啦——”
同时,外面传来了混乱的脚步声,隐隐的灯火映射进来,摔碎的花瓶的碎片中有一颗圆形的东西,大概有指头这么大。重彧顾不上这么多,将它捡了起来后,往旁边柱子上一蹬,顺势抓住了房梁,整个人无声地贴在房顶上,与黑暗融为一体。房门被踹开,明冶烃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搜。”
数人鱼涌而入,在屋里搜查起来,床底、床上、柜中,凡是能钻个人的地方,都被他们用剑砍了一遍。
“王爷,没有,信也不见了,应该是已经走了。”
明冶烃微微颔首,什么也没有说,转身离开,随行的兵士合上门随他离开。
屋顶上的重彧长舒了一口气,抓着房梁的手逐渐脱力,伤口处的血渗了出来,一串串滴下去落在了碎瓷片上。重彧试着换只手后方便落下去,可没想到就在把手中的珠子揣进怀里之后,手肘关节处的伤口一扯,疼得他直接失去了力气,整个人从房顶上坠落了下来,而地上的瓷片正好对准了他的脸,他却是连护住脸的心都没有了,心里最后的念头竟然是:摔吧,摔死算我的。
有人来了。
走出几步去的明冶烃倏然停住脚步,回身望向先前屋子,片刻后,勾起了唇角,“你们搜过屋顶了么?”
清风穿堂。
腰间一紧,重彧明显感觉到自己停止下落,鼻腔里一晚上终于钻进了另一股气味——微微苦涩的草药味。他顿时睁开了眼,入目果然是一片月牙白和授九的修长的脖颈。
授九一手扣着重彧的腰,一手支在地上,以保证两人身子不落地。他手往地上一拍借力而起,紧接着手腕一翻,一条白绫从他袖中钻出,一头系在了房梁上,一头握在他手中。
直到平稳地站好,重彧才回过神来,猛地推开授九,问道:“你怎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