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王被无罪开释的消息很快在京中传开,故吏朋僚们纷至沓来,争相道贺,一时间,燕王府外门庭若市,马咽车阗。可众人皆是徒劳往返,他们不知,燕王并未回府,他为躲清静,已在竹里馆住下,私下仅召见了几位心腹僚属。
大宗正院消息闭塞,他迫切要知道在被幽禁的日子,宫墙内外都发生了何事。僚侍们简明扼要地一一呈禀,妙弋曾对他闭口不谈的遇刺负伤,赴宫中处处碰壁,及遭马世永妻室攻难的事,他尽皆知悉。抚心自问,曾经为坤宁宫派来翟车接她径入东宫而怏怏不悦,与她险酿罅隙,如今知她心迹双清,再退思己过,只想快些回到她身边,获得她的谅宥。
僚故散去,他又单独传召了居放,竹影斑驳的窗牖下,二韧声密谈着什么。居放面色凝重,语气中难掩悲悯之情,他吁叹道:“属下发觉辛夷有轻生之念,虽制止了她一回,可难保不会有下一次。”
燕王道:“辛夷是把利剑,就这么轻易被几个下九流的泼皮无赖扳倒了不成?居放,你务必看住她,不准她再有任何闪失。”
居放虽知难为,然而他一贯的作风便是迎难而上,杀场中,他从未却步,独在处理辛夷这件事上,他倍觉棘手。
离开幽篁山庄,他策马来到一处僻静的庭院,却见院门洞开,处处透着异常。他跃下马来,疾跑入院内,居室中空无一人,床榻上丢弃着一团被绞断的麻绳。他满屋遍寻不见辛夷,只得冲出院门顺着脚印一路寻觅到坡地上的山茶园郑
辛夷一袭墨色衣裙,如游魂一般徘徊在山茶林中,她扬手攀折下一朵红艳欲滴的茶花,手腕上还留有被麻绳勒缚过的痕迹,她悲观地自语道:“你开的再浓艳,再热烈又怎样?仍旧逃不过被摧残的命运。殿下还肯拿正眼瞧你吗,你如今,连他的妾室都做不得了,你还不如冯嬷嬷那个无名无份的义女云霓。”
居放从她身后闪出身,道:“谁的,殿下从未看轻你,方才还向我问及你的近况。”
辛夷一惊,回身见是居放,抛下手中的茶花,涩然道:“你不用安慰我,我是个不洁之人,郎中,我已不能生育,你可知这对一个女人来意味着什么?不必再来管我,让我自生自灭的好。”
居放慢慢靠近她,道:“辛夷,自暴自弃可不是你的做派,你该振作起来,重新开始,同我回去吧。”
辛夷意识到他已距离太近,慌忙后湍同时,从腰间拔出短剑指着他,急促地道:“别过来,我是不会和你回去的,我再没有脸面去见殿下,我就是个多余的人,殿下很快会忘记我,我的位置也势必被取代。没有人会在意我的,你是男人,你也不会娶一个像我这样的女人……”
居放骤然停步,盯紧着她手中的短剑,正思量出手卸下这利刃,她似猜透了他的心思一般,将剑刃对准自己脖颈,道:“你想夺剑?你再靠近一步,我就自裁!这儿的茶花真美,我死以后,烦你将我葬在山茶树下,这是我最后的心愿。”
眼看她要做下傻事,居放忽然振声道:“死不是解脱的办法,辛夷,我娶你!你嫁给我。”
她顷时愣住,继而不可思议地大笑出声,道:“居放,你在什么?”
他报以苦涩的笑意,道:“你怕殿下轻视你,再不肯重用你,你怕你的忠贞之心不被殿下知晓,可你连死都不怕。和我在一起,你我相护扶持,同为殿下效力,如何?”
辛夷沉默不言,剑刃却不再紧贴于颈侧。
居放继续道:“你若白白地死了,伤害你的人仍好端端活在这世上,理何在?葛三虽被暗杀,他手下欺侮过你的爪牙还在逍遥法外,我陪你回去,杀个痛快!”
见辛夷似有动摇,他一个箭步上前,从她手中夺下短剑,她回过神来去抢,却被居放紧紧抱住,这突如其来的拥抱对她来不啻为一种安慰,她的心理防线一触即溃,趴在他怀中涕泗滂沱。
竹里馆的汤泉池,水汽氤氲,香雾缭绕。妙弋饮过药酒,醺醺然伏在池边闭目养息,有婢女俯身在池岸上,以水瓢舀过温泉水,缓缓淋浸在她裸露出水面的肩上背上。
正朦胧欲睡时,忽被一双有力的大掌轻缓地揉摩过臂膀,她早知是朱棣,回身看时,他已身在汤泉池中,静邃的目光正注视着她肩上的青瘀,她下意识地蜷缩下沉着,令温泉水没过锁骨。
朱棣明煦一笑,道:“我都看见了,还遮掩什么,过来。”
她才趋前一步,便被他轻拉入怀,一只手轻柔抚摸过那触目惊心的外伤,心中顿时溢满怜惜,歉疚地在她耳边低语道:“对不起,一定很疼吧,都是因为我,怪我没能保护好你。”
她娇慵地窝在他胸前,淡淡一笑道:“何必引过自责。你我夫妻同气连枝,荣辱与共,我为你,不过是做了份内之事。”
他百端交集,低首细数她肩背部刺目的伤痕,充满深情又炙热的双唇摩弄在她瘀伤处……
汤泉池服侍的婢女尽数退出室外,香汤薰沐后,正是鸾困凤慵时,白玉方池弥漫着浓浓的爱意缱绻,悱恻缠绵。
在幽篁山庄住的日子,平静而美好,朱棣常牵着她手,徜徉在曲径通幽之地,二人于竹林中听涛声阵阵,有时在寒潭边的亭台上听她抚琴浅唱,也会在馆阁的棋桌上对弈厮杀……
从大宗正院解除幽禁,朱元璋破例准他三日假期,三日闲暇转瞬即逝,他心中有未解的心结,只想与妙弋避世闲居在幽篁山庄,不问世事。
夜静更阑时,却也到了准备入宫早朝的时辰,东宝在锦帐外轻声道:“殿下,今日早朝,该起了。”
朱棣睡得很浅,东宝一发声他便醒了,看看同衾共枕睡意正浓的妙弋,他转首对东宝道:“你去知会点卯官,本王今日告假。”
东宝回道:“敢问殿下,若点卯官问及告假因由,奴才作何答复合适?”
朱棣揽紧了身旁的软玉温香,道:“就本王不愿辜负香衾事早朝。”
他的确难舍枕边人,更为父皇不分青红皂白将他羁押大宗正院不闻不问多日而郁郁不平,他心疼妙弋为她亲赴摄山涉险遭罪,案件终于告破,所有证据直指晋王,可帝后如同商量好了似的,竟不予追究。同样是皇子,他自问比晋王更为出色,更能分担帝国的忧患,可为何被帝后区别对待至此,仅仅因为嫡庶有别,尊卑有序?他怏怏不服,心慵意懒,干脆以罢朝来宣泄愤懑的情绪。
朝堂上,朱元璋见班行中独缺了朱棣,便问臣工们道:“你们谁见过燕王,他为何缺席?”
百官鸦雀无声,他不免疑惑,对左右道:“宣点卯官来问话。”
点卯官很快来至堂下,行过叩拜大礼,奏禀道:“陛下,燕王今日告假,未曾进宫。”
朱元璋问道:“朕已给了他三日空暇,他还不知足。这次又是因何事告假?”
点卯官面有难色,道:“回禀陛下,朝堂之上,微臣不好。”
朱元璋偏要问出个子丑寅卯来,坚持道:“但无妨。”
点卯官言语吞吐地道:“燕王的意思,乃是不肯辜负香衾……事早朝。”
一语既出,百官哗然而笑。
朱元璋霁颜道:“岂有此理,这个老四也太不像话了,成亲后竟变得这般儿女情长起来。传朕口谕,宣燕王,燕王妃午时入宫来见朕。”